「颱風動態，最新氣象資料顯示，第十四號颱風目前中心在恆春東南東方海面，向西北西移動，其暴風圈正逐漸進入巴士海峽，對臺東、花蓮、恆春半島、屏東、高雄及臺南地區將構成威脅。陸上，臺東（含蘭嶼、綠島）、花蓮、恆春半島、屏東、高雄及臺南地區應嚴加戒備並防強風豪雨。海上，臺灣東南部海面、臺灣東北部海面、巴士海峽、臺灣海峽及東沙島海面航行及作業船隻應嚴加戒備。」，收音機傳出氣象播報員的聲音，我一方面在注意收音機理氣象局的消息，一方面在看集中地收貨的情形，這幾天氣象局說有颱風生成，已經接近臺灣，我們特別忙，幾乎都在待命。
有的農民之前幾天已經開始在採收，有的農民因為菜還長得不夠大，想賭看看，搶在颱風到之前緊急採收完，這樣才能賣最好的價錢，一般來講是這個樣子，但是真正決定好價錢的，不是菜夠不夠大、夠不夠漂亮。
我這幾天就沒有天天送菜到西螺果菜市場，換成白天工作，在開始收到颱風快要進來的消息，我就接到菜販打電話來，現在很方便，用LINE都可以打電話，「盧仔，今天開始你先不用跑晚上，跑白天。」
「誰在那裡？」
「我現在還沒決定，我們還在開會，你先過去，到時候，你就知道是誰，一定是你認識的人。」
好像臨時又想到，才剛掛掉LINE，菜販又打進來，「你到時候遇到那個人，你叫他要隨時回報現在誰進多少貨，貨的狀況怎樣，如果手機通訊不良，用市內電話，不要讓他們再出上次那個差錯。」
看農民一車、一車把菜載進來，我也下去看現在送進來最多的是什麼菜，菜販的人在核對送貨的是哪一家，聽農民在講他們送到的是哪些菜，很快在紙上面記下來，那張紙會被傳到後面去，其中有一個在忙著打電話，掛掉電話之後，就會在紙上寫下一些字，紙條會再傳回去前面的人，這時候有的農民會笑著離開，或沒有特別有什麼情緒就離開，但是有的人就開始在跟菜販的人拜託，有的農民拜託，會再重複一次到二次這個傳紙條的過程，但是多數都會被拒絕。
這是每年在發生的事，颱風越接近，發出海上颱風警報，到發出陸上颱風警報，這個情況會越來越緊張，農民拜託和反復傳紙條佔據大部分的時間，有些農民也認得我們的面孔，有時候隊伍排太長會有人跑來問我：「這是最後一趟了嗎？」
有的跑來問我：「還可以載得下多少？」
我是盡量都會回答，回答這個不要緊，決定的人不是我，但我知道農民在想的是什麼。
這些菜不送進西螺，是要送到菜販的冷凍倉儲，通常冷凍倉儲都在集中地，或者西螺果菜市場附近，出這種車，就會有一趟賺不多，一趟賺多一點，前面一趟送到冷凍倉儲，後面就等菜販通知什麼時候要送到西螺果菜市場。
前面先送來的那些，我都已經很熟了，如果有講到話，就是來找我聊天的，有時候聊他們最近引進什麼新品種，有時候也會講起一些外銷到國外的事，或者說起業內的一些黑事，除了他們颱風來之前，現在發生這種事。
前幾天正好一個認識我父親的農民，我們小時候打鬧在一起，那時候我打彈珠老是贏他，但是他打尪仔標老是贏我，我還會跟用彈珠跟他換尪仔標。我想到就問他，記不記得我阿姨小時候有沒有大肚子回村子裡過，問他有沒有印象。
他跟我嘟噥，「我連我老婆的生日都不記得，我會記到小時候你阿姨有大肚子沒有。」
我感覺這句話的意思就是說他也不知道，不過，過了一會，他才像忍不住跟我講起來，「你表妹的事情，我有聽說。」
「你聽說什麼？」
「她為了遺產在跟人打官司，現在在找不到你姨丈的下落。」
「還有呢？」
「沒有，差不多是這樣，我們鄉下還是都會傳消息，聽到一個大概。」，他對我表妹的事沒什麼興趣，「大家對你和頭仔比較有興趣。」
農民私底下還是會聊起，除了聊一些八卦，最關心的還是收成和錢的問題，從我這裡是套不到什麼話，但是在這裡，菜販的事也是禁忌話題，難道他要在這裡講菜販的事？
「我們在討論你為什麼會做這途。」
「我做這途是怎樣嗎？我也不偷，也不搶，我賺我該賺的。」
他當然不是這個意思，他的意思是說他認為我小時候經歷過那些，會走這一途讓人想不透。我知道他是說我這樣等於是在幫菜蟲，農民對菜蟲是又愛又恨，我就算沒幫菜蟲，也等於是跟進跟出的，而且我得菜販的信任。
「我不跑，也是會有其他的拖車司機在跑，難道那些拖車司機都該死？」，那些拖車司機不會去問老闆到底要拖什麼東西，老闆是不是做良心的，沒人會去問這個，沒人想要了解，就算知道也會當作不知道，所以最好的方法就是漠不關心。因為大家都知道這世界上太多行業都有黑的一面，損人不利己的一面，管了那些就賺不了錢。
「我賺錢而已，大家賺錢，我也賺錢而已，你不是也賺他的錢？我跟你們有什麼不一樣？」
這個道理他當然知道，但是忽然被我說他也是賺菜販的錢，好像一時想到，一時講不出話來，不過一會就開口，「我們做久了，是認賠殺出，有賺就好，如果賠，就等有賺的時候補。」
「你還有買到二、三部好車，你不是有一台賓士的休旅車，整台好像廂型車，四四方方。」，他繼承父業，家裡的地都他雇工人在種，他還多買了一些不同縣市的地，那些不同縣市的地，還租給別人種。是專業農戶。
「我跑車，就賺到換新的拖車而已。」，我跟他開玩笑地說，不過，也是事實，我也沒有多賺到什麼家底，我到底錢都花到哪裡去了？改天應該問一下老婆。
回到家裡，漂亮老婆在煮飯，我累到倒在客廳椅子上，跑白天比跑晚上累，沒有一下子，我就睡著了，外面風雨已經越來越大，颱風進來，要看狀況出車，有時候都要機動出車。睡到渾渾噩噩，聽到老婆把電視打開，有電視新聞的聲音。
我有時候會像這樣累到連電視都沒辦法開，老婆知道我颱風天一定要開電視，隨時在注意，都會幫我開電視，一定是她看我沒開，把電視打開的。
雖然睡到渾渾噩噩，我自己也不知道是睡著，還是半清醒著，聲音不太清楚，不過好像聽到新聞在報颱風前二天，菜價已經飆漲多少成，那個菜就是菜販他們這次送進冷凍倉儲的菜，新聞還在討論颱風天菜價的穩定機制。
醒來的時候，感覺還是很累，趕緊要看手機，怕自己睡太熟沒接到通知，順口問：「現在幾點了？」，老婆可能有回答，我顧著看手機LINE有電話進來沒有，也沒有在認真聽。
雖然是叫做冷凍倉儲，其實是放在冷藏室，菜也不能放在冷藏室太久，有的菜還是會凍傷，平常時候如果菜放在冷凍倉儲會給人笑，因為冷凍倉儲成本太貴，所以菜都不會放太久，菜一把才賣多少，多放一點時間都不合成本，菜販也會盡快把菜出掉。
LINE還沒菜販的訊息進來，我看了一下窗外，看外面的風雨的狀況，可能還太大，如果繼續大下去，應該就不會找我去。
這時候我想到我半夢半醒聽到的電視新聞，說前二天已經先漲二成菜價，我開始在猜想到底最後這次颱風菜價會再漲一陣子，還是忽然又掉下去，也有可能先掉下去又漲起來。
老婆這時候來叫我吃飯，我問兒子去哪裡，「有叫他了，不知道什麼時候會下來，我們先吃。」
才吃了沒幾口飯，我放在旁邊的手機就響了，我嚇了一跳，感覺胃酸上來，有點不太舒服，有點太緊張，快要火燒心。趕忙拿起來看，結果不是菜販，是車行裡的同事，比較年輕一點的那個阿生。
我忍住胃不舒服的感覺，接起電話，雖然不是菜販打來的，因為還是沒等到菜販的電話，緊張的感覺還在持續，雖然看到是阿生，稍微放鬆一點點，可是後續又上來一股緊張感，事情沒有一個結果，在等待的時候，尤其是這個時間是比較緊張的時候，緊張和不舒服的感覺只有持續增加。
「阿生，什麼事情？」
「盧仔，我跟你講。」，雖然阿生年紀真的比我小快一輪，不過他也跟車行其他同事一樣跟著叫我盧仔，因為車行大部分都是大家自己的車，只是組合在一起比較好互相幫忙，互相照應，也比較賺得到錢，如果這個忙，就那個幫忙跑一下，幫忙跑的人也剛好賺得到錢。
誰知道，聽阿生講話，我覺得我已經是一個少煩惱的人，很少皺眉頭，我眉頭都皺起來，阿生是在跟我說他最近可能機動的部分，萬一臨時要出車，有時候會有狀況。
我問阿生為什麼，「我爸爸最近好像有一點毛病，本來人都好好，最近常會做一些很奇怪的事情。有時候還會忽然鬧起來，什麼時候會鬧起來，都算不準的。」
所以才會有時候要機動出車，明明講好可以出車，結果到時間快到，要出車了，他卻臨時又沒有辦法出車。但是這樣就會有麻煩，因為車行裡面大家大部分都有自己的固定客戶和路線在跑，如果沒有固定客戶和路線在跑，要靠臨時的訂單，做這行一定是做不久，沒辦法維持下去。機動的部分，大家互相一下，也是已經很久以來習慣的模式，基本上就是固定客戶跟路線，搭互相支援的機動出車，大家的時間都差不多滿滿的，沒什麼太大的空間。
「你爸爸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我現在這個時候也不太清楚，大部分時間又都好好，跟平常一樣，都可以處理自己的事情，他工作那裡也都很順利，他還在上班。」
阿生實在也是不簡單，他這樣算下來，差不多四十歲左右，他二十多歲的時候，人家介紹他來找我，我是沒有對外應徵，也沒有意思找員工，不過我那時候因為還有賺到一些錢，換了新拖車，我自己裡面總共有三輛拖車，他說他想要做這途，我想說年紀輕輕想要做這途要很有決心，那時候臺灣經濟正好，年輕人都想要做別的，做一些生意，看能不能賺多一點錢，不是到大城市，就是到外國去。
但是他說他家境不是很好，家裡沒栽培，讀完義務教育，家裡供他錢唸完大學，就沒什麼錢了，沒辦法像別人又出國去深造。
問他他可以找一些比較有前途的工作做，既然他都大學畢業，做這種工作不是浪費？
他堅持要趕快賺錢回家，後來才知道那時候他媽媽身體有點狀況，住院要錢，他爸爸那時候只好先將工作辭掉照顧他媽媽，醫藥費已經有點付不出來。
還沒有了解那麼多的時候，我想說也好，我要把我舊的拖車賣掉，舊拖車性能很好，也很新，只是我一個人沒辦法開到三台車，我有二台預備臨時車子出狀況，我覺得就可以了，舊拖車賣掉，中古拖車還是很值錢，也是一大筆錢。
我就跟阿生講好，我那台拖車讓他分期付款買下來，他可以先用那台拖車跑車賺錢，我分一點工作給他跑，等到他有固定客戶和路線，他再開始還我拖車的錢。
結果阿生年輕得人緣，長得也不錯，很得很多老闆、老闆娘的喜歡，所以他另外找到一些載車子的工作，那是他的固定客戶和路線，很快就賺到跟我們平起平坐。
「現在不比以往，你這樣臨時沒辦法跑車，你不怕人家搶走你的工作？」
「就是知道，才會跟你商量，可以盡量幫我的忙嗎？我爸爸整個個性都改了，本來很明理的一個人，不知道為什麼現在都講不聽。」，他後來又補上一句，「盧仔，為什麼會這樣齁？」
聽起來阿生是很頭痛，我現在是緊張加頭痛。
「你知道我自己一個人，沒老婆可以照顧我爸，本來我爸還可以幫我顧小孩，現在我孩子都要自己照顧自己，我想不到什麼辦法了。」
阿生本來有娶一個老婆，戀愛結婚的，不過結婚才沒二年，孩子才剛生完，二個人就一直吵架，後來又生一個，生完就離婚了。
實在有點想問他老婆難道不能來把小孩子帶過去照顧一下。不過也不是每個女人都重視親緣，也有親緣薄的，恐怕也不是我們想的這麼簡單的事情。
不過，我跟阿生說：「你這樣收入不就會減少很多？」
阿生說他也是在看，最近這樣已經是少賺很多。我想也是沒辦法，我就先回他說：「不然這樣，我先想看看，我在等電話，我有辦法的時候，我再連絡裡面，看大家還可以怎樣cover，看誰最近比較有辦法跑。」
結束通話，我看一下，菜販已經打電話進來，我有LINE的未接來電，手機的電話也有未接來電。我趕緊回菜販電話。
這種時候，菜販在講話是很不客氣，埋怨了我到底是在忙什麼，說：「不是明知道這個時間很重要？你怎麼搞這齣？」
我連聲回不是，菜販又補了一句，「你這樣我後面工作都不用安排。」
這句話就嚴重了，表示菜販真正很生氣，平常雖然二個人關係不錯，講話也是朋友來朋友去，不過菜販到底是不能得罪的人，我也是很怕他，只有一直道歉，平常時候司機的模樣都要收起來，能怎樣有禮貌地講話，就怎麼有禮貌地講話。
菜販最後告訴我，「一個小時以後出發，整點，人都在這裡等，我叫人去開堆高機了。」
掛完電話，我匆匆先吃了幾分飽，老婆夾菜到我碗裡，顧著先讓我吃飽，她自己沒動什麼筷子。
有幾分飽以後，我看著老婆，「我一個小時候要出發。」
老婆沒講話，我們有默契，這是老婆表達了解的方式，結婚那麼久，很多事情早就是常態，但是我放緩吃飯的速度，跟她講起剛阿生打電話來講的事情。
「要喝湯嗎？」
我說好，老婆就先去拿另外一個碗幫我盛湯。
老婆也開始吃飯，問起最近正是颱風頻繁的季節，常常都要這樣機動出車，也是最累的時候，有時候我沒辦法出車，太累也要請裡面的人幫忙，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這個時節大家正累。
我就是知道才會煩惱。
「平均一個禮拜就有一個颱風，颱風來幾乎整個禮拜都在等頭仔消息，你不能不聽他的。」
蔬果市場在賭是很可怕的，雖然一般人買蔬菜一把不過幾十塊，在果菜市場都是噸在交易，進出金額很大，颱風是一定要炒作的，菜販就賺這個，他們玩的就是這個，問題是如果時機掌握得不好，賠也賠很大。時機的掌握一定要像人在講的快、狠、準。
平常時候雖然也會炒作哪種蔬果過剩或過少，不過那個都沒有颱風這個時候這麼緊張。總之，一般人以為這個行業，蔬果看起來金額不高，但是黑幕重重，幕後的人可以賺很多，很多人也想進來這個行業搏一搏，永遠是怎麼死的都不知道。我們這種巷子裡的才會知道裡面的操作，任何一個環節都可以放倒一頭大象。
我的意思是說，如果有點錢覺得自己是大象，想要進來這個行業，付的學費，一個環節就可以放倒一頭大象。
我只是撿旁邊的殘羹剩菜吃，糊個口而已，那個時機點的掌握，對我們拖車司機來說，是照人家講的時間出一趟車，賺趟出車的錢，人家一次就是幾十萬到百萬在輸贏，慢一點菜凍壞了，或者沒搶對時間，不是只有差價損失的問題，嚴重一點是要全部倒掉，我哪有那個錢去賠人家那個。
「我跑完這趟，我再進去車行，我知道有一些路線現在比較沒有生意，說不定還是可以應付得來，反正阿生那條路線，現在也沒以前出車量那麼大。」，不是說完全處理不來，只是臨時要處理這些事情，我人就已經要出車，在這裡隨時待命，去聯絡那些事，怕又沒接到電話。
老婆問我：「不然趁現在颱風，他們大部分應該是沒出車，我去把班表拿出來，問他們的時間。」
往年颱風季節就會這樣處理，有時候我也會請老婆幫我處理，反正以前生意最好那時候，再緊張也度過了。
我想我應該是有一點年紀的關係，精神跟體力沒以前那麼好，以前像牛，都不用考慮休息的事情，隨時能睡，隨時能醒。現在，我是老牛了。
「尪仔，不用煩惱，最後，如果不行，我也可以上去。」，老婆擠一個逗笑的臉。
我還她一個頭在燒的表情，「最好是不要。」
兒子這個時候從樓上走下來，從我們旁邊經過，準備去盛飯坐下來吃。
【找不到的墳墓 | 導讀】系列
找不到的墳墓是社會寫實加上推理與法庭劇元素的小說，其中一些值得思考的【攝義】，我們設計為這本小說閱讀體驗之一。這個系列的連結如下：
【找不到的墳墓】各篇連結：
08 【雖然仍然在，但已不在】
09 【噬血】
10 【被帶走的人生】
11 【盤算】
12 【破洞】
13 【陽世幽冥】
14 【遠颶的真實】
15 【亡妻的答案？】
16 【最後的算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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