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月6日星期日

小說 | 【找不到的墳墓】- 15 【亡妻的答案?】


後來才發現我搞錯榮服處專員的意思了,我把急難救助金跟喪葬補助費搞混了,榮服處的專員說他去發急難救助金的時候,姨丈住的那裡,旁邊、附近也有單身榮民,他去看望單身榮民,有遇到姨丈和呂鴻他們,碰到都會打個招呼,也會聊一下天。

聽這樣說起來,這個榮服處的專員認識姨丈和呂鴻有一段時間了,但榮服處的專員沒有回答得很完整,檢察官就又問他是不是跟呂鴻有熟,有在往來、聯絡,他說沒有,又再強調一次他服務的對象是單身榮民,所以會往來、會去深入了解的對象是單身榮民,真正對姨丈和呂鴻的狀況比較熟的是那位服務組長。

「那為什麼是找你,不找你說的那位服務組長去聯絡郭崑煌的養女?」

結果榮服處的專員又重述了一遍,他接到呂鴻的電話,呂鴻請他幫忙聯絡郭崑煌的養女,告訴她郭崑煌在大陸過世了,他有聯絡,但是沒有聯絡上,呂鴻才再問他可不可幫忙代辦郭崑煌的喪事,他說沒辦法,同樣又解釋了一遍,那是因為郭崑煌是有眷榮民,但是有告訴呂鴻說可以領喪葬補助費,如果她沒有勞保,或者沒有工作,還可以領重點補助費,呂鴻問她可不可以代辦,他說要回到臺灣來申請,要把郭崑煌的死亡證明帶過來,他們才有辦法辦,不回來臺灣,辦不了除戶,領不到死亡證明,沒有拿到死亡證明,當然沒辦法辦理。

一直講到最後,他才終於又補上一句我認為是檢察官想要問的重點,「呂鴻打來的時候,剛好郭崑煌的服務組長不在,他出去關懷他服務的對象了,所以才找我,因為我正好也是這個服務組長的主管,但是我沒有經手他的業務,我雖然是主管,但是做的事情都差不多,只是掛的頭銜是主管的頭銜。」

榮服處的專員還說後來他也就沒有再和呂鴻接觸到,只是呂鴻打來確認有沒有聯絡到郭崑煌的養女的時候,是服務組長接到的,他也在,所以他有請服務組長告訴她沒有聯絡上,沒有接電話。再見到呂鴻就是她到榮服處領喪葬補助費和重點救助金。

檢察官又問了其他一些問題,檢察官問完,年輕律師也沒問題,審判長就開始問榮服處的專員,請他解釋有關喪葬補助費和重點補助金的規定,什麼身分的榮民亡故以後,他的誰可以領這些費用。

「既然你剛講到單身榮民跟有眷榮民,單身榮民,你們會幫他們辦後事,所以他們就不會有領喪葬補助費和重點救助金的問題?是不是除了單身榮民以外的榮民都可以領這個費用?」

榮服處的專員說單身榮民就不會有喪葬補助費和重點救助金的問題,但是不是所有榮民都可以領喪葬補助費和重點救助金,姨丈是就養榮民才可以領喪葬補助費,而且呂鴻沒有工作,也沒有勞保,所以可以另外領到重點補助費。

審判長:「有領退休俸的榮民可以領嗎?」

「有領退休俸的就不是就養榮民,有領退休俸的榮民亡故以後,他的遺眷,配偶可以領半俸,如果榮民的配偶比他先亡故的話,他的子女可以申請餘額退伍金。」

我印象中有聽過這些名詞,年輕律師跟我講過表妹說是呂鴻慫恿姨丈把月退俸改成半俸,月退俸和半俸看來不是像年輕律師所講的。

審判長問榮服處的專員怎樣叫做就養榮民,他回答說就養榮民有二種,一種是公費安置就養,一種是自費安置就養,公費就養榮民要在服役期間因公或因戰導致身心障礙,身心障礙的程度有符合就養的標準,而且沒有固定職業,或者是六十一歲以上,全家人平均每個人年度總收入要低於中低收入戶的一萬七千多,而且申請人和配偶持有的土地和房屋公告現值低於六百五十萬。

聽到六百五十萬的時候,我覺得好像有哪裡不對,但是有不知道到底不對在哪裡,再說我也不知道到底講這些退休俸、半俸、就養榮民的意義在哪裡。

在審判長還沒問下一個問題之前,榮服處的專員想想又補上一些話,說就養榮民每個月可以領一萬三、一萬四左右,可以依意願公費住進榮民之家,沒有公費就養的榮民可以自付服務費到榮譽國民之家安養或養護。

審判長:「領退休俸的榮民每個月可以領的是就養榮民每個月可以領的多將近一倍多,甚至二倍多,什麼情況下領退休俸的榮民會放棄退休俸,改申請成為就養榮民?」

「報告審判長,這個我不知道,要申請成為就養榮民也不是很好申請。」

審判長:「從卷內的資料顯示,本案的郭崑煌本來領有退休俸,在與呂鴻婚姻存續期間申請成為就養榮民,後來領的是就養榮民每個月的一萬四千多,你知道郭崑煌改成就養榮民的原因?」

「郭崑煌不是我的服務對象,我不清楚。」

審判長:「你有聽說過嗎?」

「郭崑煌的事還是要問服務他們那一區的服務組長,他比較了解。」,榮服處的專員轉頭指著跟我一樣坐在後面旁聽席的服務組長。

跟呂鴻確認有領喪葬補助費和重點補助費以後,上面三位法官在討論事情,我不知道什麼狀況,只知道所有人看起來是在等他們討論完。。

審判長:「本來是只有傳榮服處的專員來作證,但是經過剛剛的交互詰問,相信大家都看到了,榮服處的專員對郭崑煌平常的狀況確實不了解,剛我們三位法官討論了一下,合議庭評議決定法院要依職權傳喚榮服處服務郭崑煌的服務組長,有沒有意見?檢察官有沒有意見?」

後來,在傳農會的專員進來之前,法官他們就先叫那個服務組長坐到前面中間,剛剛榮服處的專員坐的位置,榮服處的專員就跑到後面旁聽席這邊來坐。我感覺比較起來,服務組長比榮服處的專員更願意作證,不知道今天他們過來是不是就已經講好,要想辦法讓服務組長上去作證。

審判長開始問起服務組長,前面問的問題,跟剛開始問榮服處的專員的問題好像都差不多,問在哪裡任職,任職多久了,問服務組長姨丈是不是他的服務對象,從民國幾年開始服務姨丈,到姨丈死亡、呂鴻去辦喪葬補助費跟重點輔助費是不是都是他處理的。之後就開始問他對姨丈平日生活的狀況,先是問姨丈跟誰住,有哪些親友往來。

服務組長說姨丈是跟呂鴻住在一起的,呂鴻有在外面工作,晚上工作回來就照顧姨丈,姨丈平日會去幾個朋友家裡坐。

榮服處的服務組長回答的,跟專員回答的很不一樣,光前面這幾句話,我好像就開始看到另外一個我不認識的姨丈,好像開始進入姨丈過世前跟呂鴻相處的那個時空。

這個服務組長所講的男人比我小時候接觸到的那個姨丈更活靈活現,也比表妹跟我講的更活跳跳,雖然這個時空裡的姨丈已經是一個老人,身體不好,完全沒有以前那種軍人的神氣,沒有那種硬梆梆的感覺,就是一個普通的老人。

老人身體不方便,一直要去醫院,生病要花的錢,一直在燒他的退休俸和前半生存下來的存款,幾十年的同袍,幾十年生活彼此照顧,什麼家中大小事都沒在遮掩的了,特別是他的女兒,很奇怪地,他們都很自然地說他的養女,不是講他的女兒,老人的養女為了財產的事情,一直帶人去跟老人亂之後,老人更是什麼都不怕跟同袍講了。說他的養女不管帶人來吵,還是用溫情攻勢,都更讓他感到世間的薄涼。

在老人腦袋還清楚的時候,他就在講他擔心他的狀況可能會越來越糟糕,生活越來越不能自理,花的醫藥費越來越多,養女從來沒有注意到他連生活能力都開始出問題,一直跟他鬧,讓他深深感覺到日後是別想養女能幫到他什麼忙,未來出點什麼事,養女只會回來把一切都搬空,讓他生活更困難。

老人說:「我可能已經整個人都傻了,睡在街頭,大小便不能自理,什麼難堪的事,也沒有知覺了,但是她只會趁我什麼都不知道的時候,把還能拿走的都拿走,我可能會餓死在街頭,屍骨不知道在哪裡發臭。」,老人對於錢的事情特別憂慮,一直在跟這些同袍討論有什麼辦法可以想。

榮民有很多狀況也沒有很好,年老之後生病住院的問題,也很多人有同樣的問題,有的時候也會找服務組長下去討論。

審判長:「你們一直在講郭崑煌生病,他到底是什麼病?失智症嗎?」

服務組長回答:「對,失智症。」,但是除了失智症,能領到那樣的退休俸,多少還有在戰爭受傷造成的殘疾,除了不能生育,還有一些後面陸陸續續出現的後遺症,這些在年紀大的時候會惡化得更嚴重。

審判長:「具體是哪些病症?」

「具體是哪些,我也不太記得住了,但是這些都可以在醫院的病歷紀錄裡面查得到,不過主要是失智症。」

審判長:「所以郭崑煌在失智症早期就知道自己得了失智症?」

「很早就知道,因為一些舊傷惡化的時候,去看醫生,可能早期戰爭腦部有受損,腦袋有沉積什麼的,醫生很早就發現,安排他做檢查。」

老人的情形在這些榮民同袍裡很能引起共鳴,因為他們誰都不知道戰爭還有給他們帶來什麼後遺症,這種情況很容易發生在他們身上,老人今天面臨的問題,可能已經在別人身上發生過,也可能接下來就發生在他們之中的誰,或他們之中的哪些人身上。老人跟他們抱怨靠退休俸不夠,經濟壓力越來越沉重,他的身體實在需要人照顧,但是再這樣下去經濟會出問題,所以呂鴻就出去工作賺錢,多些收入,來負擔這些醫藥費,他想要減輕呂鴻的負擔,這是他起碼可以做到的。

老人也講到他因為呂鴻對他的照顧,心中的感念,也擔心養女對自己已經是到了這個程度,呂鴻嫁給他都在幫忙照顧他,呂鴻年紀也大了,要是到時候他死了,家中的錢也花到乾了,呂鴻那時候可能也沒有能力再工作了,身為一個丈夫,他也希望盡點人夫的責任,替呂鴻想點她在他身後的安置,所以也有跟養女提過要養女放棄參與分配領他的終身俸,這樣呂鴻在老人過世以後起碼可以領到半俸,他也能安心一點。

講到這裡的時候,阿生跟他爸爸的狀況,那天下午阿生他爸爸的影像,跟阿生對他爸爸發生這種事情的不能接受,撞進我腦袋裡。失智症對一般人是很陌生的,人家說是很抽象的東西,沒有遇到,只是看到電視、電影在演,沒辦法了解是怎麼發生那種事情的,發生那種事情的時候會怎樣,在平常生活當中,這種事情就像跑進眼睛的沙子,沒辦法想像這會是生活的一部分,更不要說接受。如果今天沒有發生阿生他爸爸的事情,我坐在這裡,聽到他們在講失智症,也不會有什麼感覺,那只是醫生在講的一個名詞。但是我現在好像了解到在那種情形下,姨丈,這個老人自己聽到自己失智症,在惡化,一直在燒錢,心裡有多無助,壓力有多大,我好像看到他腦袋當中在想的東西。

又再講到身為男人的責任。過去,我聽到表妹講到阿姨和姨丈生前多恩愛,講好死了以後要合葬,雖然阿姨已經過世,這個呂鴻還是像一個外來的侵入者,表妹不認為姨丈會這樣替呂鴻著想。但是,講到身為男人的責任,聽到這裡,我在想,也許這是不同一回事情,姨丈並不是因為娶了一個大陸女人突然性情大變,忽然原本愛的變不愛了,連自小帶大的女兒也不顧親情了,要把這些以前給阿姨跟表妹的,改成給呂鴻,也許跟愛情沒有太大關係,我可以了解身為一個男人會覺得有義務保護妻小,既然娶進門,就要照顧她的生活,更何況這個女人在他狀況不好的時候,沒享受到,還要出去賺錢讓家裡生活可以維持,他竟然還要依靠一個女人,當一個男人依靠一個女人,就算是不得已的,最少要做點什麼,代表自己還是一個男人,這是起碼的尊嚴。

當一個人要依賴另一個人,而且有可能到最後必須全部依賴。我不知道如果是我自己,會有什麼變化,但是我知道事情一定會不一樣的。

但是放棄分配,讓呂鴻可以在老人死後領半俸到過世,養女當然是不肯,老人終究沒辦法在這方面給呂鴻留下一點保障,事情也還有更困難的地方,看病要花錢,錢的事情燒到眉頭,不先解決也不行,最起碼要減輕一點呂鴻的負擔,呂鴻在外面工作能賺的錢也有限。

討論到最後,有人跟老人說很多榮民最後就是選擇成為就養榮民,可以公費住到榮民之家,就解決醫藥費的問題,但是老人有娶妻子,又有小孩,恐怕只能選擇自付部分費用到榮譽國民之家安養或養護,老人也有去問過服務組長這個問題,老人最後是選擇自付部分費用到榮譽國民之家養護。

審判長:「所以郭崑煌是為了就醫的問題改成就養榮民,變成每個月領一萬四?可是他原本有領退休俸,要怎麼成為就養榮民?」

「要放棄退休俸,然後才進行資格審查。」

審判長:「你的意思是說,郭崑煌放棄一個月三萬多的退休俸,還不是已經確定可以成為就養榮民,不一定可以到榮民國民之家養護,不一定能每個月領一萬四?」

這個問題又撞進我的腦海,這是在賭看看有沒有機會,如果賭輸不是更糟?是什麼困頓的情形,人會願意這樣全部押下去賭?

「是,可是郭崑煌的問題不是只有這樣,郭崑煌有另外一個更難處理的問題。」,服務組長講到姨丈的那塊地了,當大家想到姨丈可以用這個方法的時候,也同時想到姨丈在臺北有塊地,知道那是阿姨跟姨丈一起買的,阿姨過世的時候,一部分也又分配到姨丈名下,那塊地的市值因為臺北土地地價飆漲的原因,雖然大家不知道那塊地到底公告現值是多少錢,但是一定不會低於六百五十萬,這個部分,姨丈要申請成為就養榮民就絕對不可能會過。

服務組長說那陣子姨丈經常老淚縱橫,在朋友那邊,在廣場的椅子上,經常不講話了,一個人默默坐著在想事情,然後就掩面痛哭起來,他有的時候像這樣沉默,又有的時候他跑到不見人影,同袍找到他的時候,他說他去看阿姨,跟阿姨講講話。他都是趁著呂鴻在工作的時候去的,所以呂鴻不知道,只有跟同袍說他都到阿姨牌位上說了什麼。

經常跟阿姨說懷念跟阿姨生前的日子,跟阿姨講起以前生活的種種,他們曾經有過的計劃,想問問她現在他該怎麼辦,也許阿姨能給他答案。當初這塊地是阿姨要姨丈買下來的,阿姨的計劃是希望為二個人將來留點保障,她也是一點一滴把錢攢下來,跟她一起的生活,他都沒真正擔心過什麼,於是他們漸漸日子過得小康,有個房子,生活上有點閒錢,還有塊地,她說這塊地將來會是一筆不小的財富,他們沒有太多生意頭腦,手邊的錢也夠用,如果真正要留點什麼給女兒,想要過得富貴一點,或要做其他更好的投資,到時候這塊地就能派上用場。但是一直到人生最後,也沒有什麼更好的投資了,那塊地就一直放在那裡,只是放著就是一種幸福,感覺什麼都有了。

姨丈說這是阿姨給他的幸福,在阿姨死後,他保持現狀,覺得雖然人死了,但是這樣還保留著那些幸福,覺得會延續到他自己過世以後。可是這塊地在阿姨過世以後,開始變成問題,表妹先是跟姨丈要房子登記到表妹名下,接著又要要求所有的地都過到表妹名下,既然房子已經過到表妹名下,又再要求土地,姨丈就覺得還是暫緩,這個時候開始,表妹有時候對他很好,有時候又忽然變得很可怕,不斷跟姨丈鬧要土地的事,講話很尖酸刻薄,甚至會動不動吼他,如果沒有這些情形,表妹對姨丈大部分時候都很好,好到姨丈以前也會四處跟人說自己的女兒對他很好,逢人就誇獎自己的女兒。雖然姨丈說他是因為表妹有時候的暴怒,覺得還是另外再找個人娶,彼此照顧,比較不會打擾到表妹一家人的生活。

但是表妹的時好時壞並沒有比較好,好的時候幫姨丈張羅整修房子,壞的時候帶人來鬧,到後來姨丈被她壞的時候鬧到已經不再說他女兒對他很好,反而說畢竟不是自己的親生女兒,講起表妹不再說是自己女兒,只說是養女,到了他發現那個經常跟表妹一起來鬧的是她親姊姊,每次提起都在訴說養女的不是,感嘆從當初領養到表妹後來的種種演變。

他會去問阿姨是想問阿姨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這麼會算的阿姨有想到過會發生這種事嗎?他想問阿姨要怎麼處理跟表妹的關係,要怎麼處理那塊土地,想知道如果是阿姨會要他怎麼處理,怎樣以前阿姨在的幸福日子才會再回來。他也跟阿姨說他得了失智症,就快要忘了所有事情,就快要不能照顧自己,他想要在他完全忘記一切之前,在他還清醒的時候,把這些處理好,日子過得很苦,就快要過不下去,如果還有方法,他也想要保留這塊地,還想抓住那個幸福的尾巴。

還想抓住幸福的尾巴是姨丈說的,從服務組長口中輾轉轉述出來的,我說不出那麼文謅謅的詞。

我想要知道阿姨有回答姨丈嗎?如果阿姨有回答姨丈,她會給出什麼答案。




【找不到的墳墓 | 導讀】系列
找不到的墳墓是社會寫實加上推理與法庭劇元素的小說,其中一些值得思考的【攝義】,我們設計為這本小說閱讀體驗之一。這個系列的連結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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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最後的算計】


    @tsokyi_w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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